《中华文化史》
中国前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一个显著特点,便是城市不具备自立的经济,而与乡村 间在经济上是同一的,这种同一性的基础是,城市在政治上统治乡村的同时,经济上依赖乡村,没有发展成独立于乡村之外的经济中心。
在整个前资本主义时期,中国城市一如既往地保持着作为帝王—官僚的政治中心—军事堡垒的基本属性,无论是天子驻跸的都城,还是地方大吏主持的郡邑、州治、 县城,都是按照国家政权的政治—军事需要修筑起的,城市的结构模式,也是严格遵循礼制,如国都一律“择国之中而立宫,择宫之中而立庙”,宫殿置于全城中轴 线上,市场受官府控制,置于宫殿宗庙背后。各地方性城市的格局也仿效都城。这些大大小小的城市,都是国家政权(中央一级或地方各级)所在地,其主要职能是 实施对全国或地区的政治统治和军事控制,至于工商业,在宋以前的城市生活中不过是政治的附庸而已。
古代中国城市,无论是都城还是州县所在地,与乡村的经济联系,主要是单向性的,即城市从乡村征收贡赋、调集劳役,一般却较少向乡村提供产品,广大乡村则在 男耕女织的自然经济轨范内生存。国与野、都与鄙、城与乡之间,政治上是前者对后者的压迫与控制,经济上则是后者对前者财富和劳力的供应。这使中国古代城市 不仅是政治性的,而且是消费性的,城市手工业基本是为官府服务的官手工业。宋以前,中国城市普遍实行市坊一厢坊制,规定各种作坊、商店必须开设在市区某一 街区,交易聚散有时间规定。自宋代开始,城市的经济功能加强,民间活力日增,限制民间商业发展的厢坊制度被突破,代之以市、集镇、瓦子等商业贸易场所,出 现《清明上河图》所展现的那种繁盛的市井社会,城乡间的双向物质交换有所发展,有人把这种变化称之为中国的“都市革命”。然而,直至明清,中国城市作为政 治中心、军事堡垒的性质并未发生根本性变化。
在包括宋以后的整个古代中国城市,未能摆脱帝王—官僚的直接控制,没有成为自然经济结构的离心力量,并始终是其核心部位和统治中心,城市也就不可能提供瓦 解自然经济的强大动力,而只是无止境地从乡村掠取产品和劳役。这种单向性的物资流动,只能加剧农村贫困化,使中国广大乡间封闭在小农业与家庭手工业相结合 的自然经济小天地之内。而城市自身,一方面是贵族、官僚依凭盘剥农村而过着膏梁锦绣的寄生生活;另一方面是城市工商业受到种种限制,难以获得健康发展,无 以形成欧洲中世纪城镇那样强有力的行会制度。
古代中国的城乡关系,从国家机制看,城市高高凌驾于乡村之上;但从经济看,城市并未能获得独立运行的生命机制,不过是农业经济的附属物,自给自足的农业经 济成为乡村和城市共同赖以存身的基础。正是在这一意义上,我们把传统的中华文化的主体称作“农业文明”。中国自然经济难以解体,社会一再往复交替出现“恢 复—高涨—危机”三阶段周期循环而迟迟未迈入新的运行轨道,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萌芽发展迂缓,市民阶层晚成,市民文化单弱等等现象,均与城乡经济的同一性, 城市迟迟未能形成独立的、与农村相抗衡的经济中心,有着不能解脱的内在联系。